人间青玉案

身似蝼蚁 心纳百川

【时空过客】习惯

“埋葬一个人,意味着死亡和失去。

埋葬一粒种子,代表着全新的生机即将开始。”


这是我十五岁的那年夏天,在书中偶然翻到的一句话。

我把这段念给奶奶听,她眯着眼,把已显出老态的手覆在我的手上。过了会儿她才似发出感慨一般:“生老病死,没有人能逃得过的。接受这些哪儿有那么容易。”



那是爷爷离开的第三天。


我和奶奶一起送完了他最后一程。夏日的炎热在外面,站在有无数小格子和抽屉的大厅里,我的心像被冻住一样,一直坠到地上,摔得粉碎。奶奶的身影却稳稳的,屹立着像座山。


但我瞥见她的手在颤抖,曾经着双手也像今天一样颤抖着为枕边人梳弄头发,听他抱怨:“怎么年纪越大越磨蹭了?我这点头发还用费心倒腾啰!”手的主人不轻不重在他脑袋上打一下:“少说话,弄乱还不得重来?”


四十多年的路一起走了下来,但爷爷没能挺过那一晚。奶奶默默在手术单上签了字,宣告他的离开。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特意多等两天才送他去火化,正如她在之后的日子里总不忘替他搬出藤椅到阳台上那样。


当我听见她在厨房里突然喊了声爷爷的名字时,刚练好的字帖上晕开了一片,从模糊的眼帘后,我依稀辨认出那句话。


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”


吃饭的时候我问奶奶,会慢慢习惯吗?

她放下筷子,思索良久后回答:“大半辈子都过去了,还有多长时间习惯。”我不再说话,沉默地吃完那碗没有味道的面。


少了一个人,或许也少了他递来的盐,若我刚刚练字时的那滴泪跨越时空到面碗里,吃起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。


某天下午奶奶把他们的信全部收起来,放进衣柜深处,然后到阳台上的藤椅里,微微闭上眼睛小憩。她的呼吸轻不可闻,最后变成了微风中的一缕,飘走了。

嘴角的那抹笑是真心的吧。我想。



那年我十八岁,一个人送走了奶奶。


夏天似乎都是一样的,又有些不一样。蝉声不知疲倦,响彻日夜。爷爷离开的那个夏天我问过奶奶,为什么蝉从来不知疲倦。

她的目光慈和安详:“他们用尽生命唱完这九十九天,就不会有下一个夏天了。”从此我再没抱怨过蝉声,或许是不自觉的怜悯,和那一点点的悲哀。


蝉的生命那么短,只够它唱完一个夏天;人的生命那么短,某天来不及告别就离开。而这份失去让人心口缺了一块,在以后的日日夜夜,任刺骨的风从中穿过,直到彻底习惯那份痛和失落。


但失去不可怕,可怕的是要去习惯失去后的世界。


回家习惯性打开水龙头,入手冰凉才想起那个总为自己调好水温的人已不在;习惯性衣服一甩准备洗手吃饭,桌上空空才想起那个总挂好衣服,早早做好饭菜的人已不在;习惯性给对方发信息,发出去才想起那端已永远成了空号。


我还有很长时间去慢慢习惯,这个过程很艰难,也没有多艰难。


搬家的时候发现了奶奶藏起来的那些信,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,放在盒子里,没有一丝灰尘。从前车马慢的时代,这些书信就承载了那个时代的美好回忆。

想了很久,我才慢慢将信一一展开,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他们,在夏日蝉鸣里牵着手站在一起。少女眉眼弯弯,少年浅笑晏晏。


我小心翼翼把这些信重新放好,最上面的那封笔迹仿佛离今天还不远,写道:


亲爱的刘霞同志,在我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自己。不要睡太晚,也别来接我。在你面前我不好意思说什么,也不会说话。但我有句心里话想告诉你。我非常喜欢你,想和你生活在一起,永远不分开。


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奶奶的那抹笑,她也许是去接他了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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